毕节记忆丨可乐:气象万千的古夜郎文化博物馆
岁月极美,在于它必然流逝;历史遗存,便是凝固的岁月。
可乐,黔西北乌蒙山东麓的一个山间坝子,位于赫章县西部。现在是赫章县可乐彝族苗族乡所在地。曾是古夜郎时期显赫一时的历史重镇,是具有凝固的岁月意义的历史遗存。
认识可乐,来源于书本。那是很多年前,我在一本介绍毕节农牧业的画册上知道可乐猪是一种历史悠久、肉质可口的猪,画册上那头肢短体胖、傻气可掬的小猪至今我还有模糊印象。尔后,从介绍区情的一本资料上了解可乐出土一批汉墓群,由此认定可乐一定是“卓尔不群”的。这些零散的印象,使我对可乐有了一种说不清的情绪。
神秘的古夜郎
夜郎立国于什么时候,尚不清楚,但至少在战国中期就已经存在了。汉武帝时,西汉王朝在夜郎设立了犍为郡,并发巴蜀士卒修治从僰道至牂牁江的通道。夜郎从此与中原地区开始了较为频繁的往来。
由于夜郎距今年代久远,再经过岁月的风化,不仅给夜郎本身,也给夜郎史料蒙上了一层扑朔迷离的色彩。正是因为文献记载的简约和抵牾以及考古发掘材料的相对缺乏,夜郎才成为萦绕在历史学者、考古学家和普通大众心头的一个谜,如同蒙娜丽莎的神秘微笑一样令人捉摸不定。
司马迁是介绍夜郎的第一人。至此,历史为夜郎开了一个户头。以后,班固的《汉书》、苟悦的《汉记》、常璩的《华阳国志》、范晔的《后汉书》、陈寿的《三国志》等历代史书,对夜郎都有记载。但由于作者所处的年代不同、学识水平不同、视点与感情的差异,对夜郎的描述也就不尽相同。至于几十年,上百年甚至上千年后的补记,失误或许更多。在查阅资料时,发现同一事件,确有几种不同的说法,有的大同小异,有的则是小同大异甚至于大相径庭。
岁月依然在流逝,历史依例在续写,古夜郎国这个“斯芬克斯之谜”,就如地心引力似地牵动着无数研究者的好奇心,使其尽入彀中,为之经年累月地冥思苦想、探索研究。从清代开始,一代代学者已不满于这段混沌的历史,极力想从史籍的钩沉中考证出古夜郎国的真实面貌。但三百多年过去了,除了留下更多的歧见和猜度,谜团仍未解开,于是人们把希望寄托在考古发现上。
2000年9月至2001年10月,贵州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对赫章可乐夜郎时期墓葬考古发掘的重大收获,为揭开夜郎古国的神秘面纱提供了有力支撑和佐证。
可乐,不可不去的地方
2002年初夏,不经意间,在《文物天地》上看到一篇题为《考古学拒绝平庸》的文章,贵州省赫章县可乐墓葬遗址被“拒绝平庸”的考古学界评为“2001年全国十大考古新发现”。这是贵州省考古学界第一次获得的国内最高级别的荣誉。这条信息在我心灵深处引起的震撼无以言状,那“全国十大考古新发现”的发祥地可乐,就此成为我精神故乡中的既定向往。
与任何年度的评选一样,2001年全国十大考古新发现的评选遵循的原则仍是从当年国家文物局正式批准的300-400项考古发掘项目中选出十个,经过全国最著名的考古学者组成评委会,严格的初步筛选、专家评议、投票等程序……如此“苛刻”的条件,这般激烈的竞争,赫章可乐居然榜上有名,可见可乐在贵州历史上沉甸甸的分量。可乐,成了我不可不去的地方。而且我非常幸运,与我同行的竟然是被评为“2001年全国十大考古新发现”的赫章可乐墓葬遗址的发掘领队,在贵州从事田野考古近40年的著名考古学家宋世坤先生。
贵州考古的圣地
可乐位于赫章县西部50多公里处,地处乌蒙山脉中段的东缘,是一块平实开阔、东西走向的坝子。在坝子的中间,可乐河自西向东悠悠地流着。
谁也说不清,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可乐这个夜郎时期曾繁华显赫一时的重镇,在夜郎灭国后,才逐渐被人们所废弃,从历史舞台上无声无息地消失了。多少年来,消失的可乐曾经不知被多少人发现,当地农民耕地耙田时,不时地从田边地角挖出贮藏着历史信息的残砖碎瓦,除草、割庄稼,也会一眼看见被雨水淋出晾在地皮上的青铜器物,但真正科学意义上的发现应肇始于上世纪50年代末60年代初。1960年至1961年,考古人对可乐墓葬进行第一次发掘,发掘7座东汉时期具有中原特征的汉式墓,亦称甲类墓,出土陶、铜、铁器物数件,让人们隐隐约约地嗅到了夜郎气息。1977年考古人正式发掘夜郎时期具有地方民族特征的墓葬,亦称乙类墓。这次发掘收获丰厚,出土的青铜器风格非常独特,类似的器物过去在贵州境内从未发现过,与汉文化、滇文化、巴蜀文化、南越文化均不相同,应属贵州夜郎地区青铜文化,这为还原夜郎提供难得的素材。这次发掘,揭开了夜郎考古的帷幕,可乐因此享誉考古界。以后,学术界只要涉及贵州考古和夜郎问题,必言可乐。
从上世纪60年代至90年代,考古人对可乐情有独钟,坚持不懈地进行了八次发掘。
第一次:1960年11月至1961年1月,贵州省博物馆在中寨发掘7座汉墓,出土文物40余件,以及铜币160多枚。
第二次:1976年11月,贵州省博物馆在水营雄所屋基发掘2座汉代墓,出土文物130多件。
第三次:1977年,贵州省博物馆与赫章县合作,发掘水营雄所屋基等地及祖家老包战国至汉代墓葬47座,试掘柳家沟战国遗址75平方米,共出土文物600余件。
第四次:1978年10月中旬至12月中旬,再次发掘祖家老包、锅落包、罗德成地战国至汉代墓葬158座,出土文物500多件。
第五次:1980年6月,毕节地区文物干部培训班学员在贵州省博物馆业务人员的指导下,发掘猪市包墓葬10座。
第六次:1981年7月,贵州省博物馆配合公路建设,发掘祖家老包一带墓葬20余座,出土文物10件。
第七次:1988年3月至7月,贵州省博物馆考古队发掘粮管所所在地汉代遗址175平方米。
第八次:1992年10月至11月,贵州省博物馆考古队再次发掘粮管所所在地汉代遗址200平方米。
在新千年的第一个金秋,可乐慷慨地回赠了这些坚毅的考古人一份珍贵的礼物——“2001年全国十大考古新发现”。
2000年9月至10月,贵州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在领队宋世坤研究员和考古所所长梁太鹤研究员的率领下,第九次进驻可乐。发掘了108座战国至西汉墓葬,其中神奇的“套头葬”和其他一些奇特的埋葬方式以及许多独具特点的文物,表现出浓郁的地方文化特色,磁石般吸引了考古学界的目光,使发掘者们兴奋不已,体验到了走近夜郎的无限喜悦。宋世坤先生称可乐是“贵州青铜文化的殷墟,贵州考古的圣地”。梁太鹤先生认为是“近年来夜郎考古突破性的新进展”。
2002年4月,赫章可乐墓葬被评为“2001年全国十大考古新发现”。这次考古发掘的意义被认为是“贵州近年来实施夜郎考古计划以来最重要的一次考古发现。
消失的夜郎不是神话
20世纪20年代,殷墟这个具有世界顶级意义的遗址的发掘,使朦胧的商代史迹被确定,从此像神话般缥缈的夏、商、周三代,从传记走向“信史”。
可乐考古发掘,用地下埋着的真实,向世界证明,消失的夜郎不是神话,我们生活的这块土地上,若干年前确实存在着一个叫夜郎的王国。
当2004年那个“草色遥看近却无”的初春,我与宋世坤先生沿着可乐九次发掘的线路,在山上山下、沟沟坎坎间寻找那些让我陌生又让我感动的历史风景时,我对可乐的神秘和不可思议有了新的感悟。
我们脚下的这块坝子,在秦汉时期,或许更早,曾经辉煌过,也曾经衰落过。辉煌与衰落,小部分被史籍用简略的笔墨写进书里,大部分化作残缺的碎片撒落在历史的大地上。执着的考古人一次次地从历史的田野里捡拾起那些散乱的碎片,并由这些碎片,拼接起一个我们渴望知道的夜郎。
战国至秦汉时期的可乐,是西南最耀眼的一隅,与昆明、成都并称为大城。那时的世界不拥挤,驿道漫长、天高野阔,但在那片清寂的背景里,有一道亮丽的风景,那就是可乐的繁华与人烟。那时,可乐是沟通川、滇、黔以至两广的历史走廊。这条道路上车轮滚滚、烟尘如痕,商贾如云、行人如织,那是怎样一种生动!蜀商通过这里到夜郎地区贩取僰僮到内地出售,顺便也将蜀地生产的铁器及其他土产贩往夜郎地区,甚至还通过夜郎沿牂牁江水道,一直贩往番禺(今广州)出售。印度“籍贯”的玉石、琥珀、玛瑙、水晶、绿松石等所制作的装饰品在墓葬发掘中重见天日,诚实地证明可乐曾通过“五尺道”和“南夷道”与南方丝绸之路相接,从而间接与境外发生商贸往来。可乐出土的铸有“武阳传舍比二”铭文的铁炉,更是无言地证明了可乐在当时的重要地位。可乐是自僰道南秦至平夷的八个邮亭之一。“邮亭”在汉一朝是很受重视的,因为它肩负着上传下达,在中央#与各地政府间进行信息传递的重要使命,在交通闭塞的古代,其分量怎能不重。
一个开国皇帝的气度胸襟,便决定了他开创的王朝精神走向,吟着“大风起兮云飞扬……安得猛士兮守四方”的汉高祖,呼唤猛士开疆拓土,这种精神到汉武帝时期被张扬到了极致。可乐地处夜郎、滇、邛都几个族群的结合部,在此派驻重兵,屯兵戍守,进可攻退可守,正是汉王朝以巴蜀为依托,经营南夷地区的绝好去处。于是,汉武帝在经营南夷地区时,可乐便成了犍为郡都尉治所,成为军事重镇。大批中原将士背井离乡、风餐露宿、跋山涉水来到这里,在这块土地上吟唱着人生活、劳动、战斗、死亡的四部曲。这里曾经是健儿争雄的角斗场、历史鏖战的原野、部落通往的旅道、民族融混的疆域……倘使顺着这主题开掘进去,一定会有许多动人的人性充盈的生命激情和故事。这一切,随着历史的逝去,都飘散了。唯有可乐甲类墓葬中出土的数量巨大、式样各异的兵器固守着这如铁的历史。
一路走来,在宋先生的指点下,我好似开启了一趟夜郎时代之旅。
祖家老包、锅落包、罗德成地……都是考古发掘的重点,说到可乐考古,宋先生如数家珍,哪一个坡发现汉墓,哪一块地发掘出土著民族墓,“套头葬”出土在哪里……宋先生记得清清楚楚,随着宋先生的讲解,我似乎感觉到夜郎的历史复活了。我们随着宋先生在田间走、在农舍串,几乎每一步都能踩到秦砖汉瓦,每一眼都能看到沾满历史风尘的器物。
那天,在可乐粮管所前那一大块地边,看到有成堆的断砖破瓦,想必是农民挖地时捡出来的。砖瓦都是暗灰色。宋先生说,这些都是秦汉时期的遗物。同去的几位青年连忙在瓦砾堆中挑拣,找到一块大体完好的瓦,瓦的正面雕刻着深深浅浅的线条,古朴生动;上坡下坎,见一农户家猪圈墙的中间,砌进好几块长方形的砖,凑近一看,果然是汉砖,揩去砖上斑斑点点的泥土,砖上牛车马车的浮雕栩栩如生;爬上一座小山,看见一块经过千百年风雨冲刷的棺木一角破土而出,宋先生说,这里还有一片古墓群。
罗德成地是2000年考古发掘的现场,这里是一片规模宏大的墓地,墓葬的密度极大,超乎常人的想象。数以千计的夜郎子民的躯体长眠于此,他们之中有贵族、有平民、有战士、有面扣铜洗的神秘巫师,站在这方土地上,心一下就被历史击中!平时我们十分熟稔却又觉得空泛的“历史”一词,在这块墓葬面前被凸显出来。历史的骨骼、历史的血肉、历史的体温、历史的心跳、历史的悲欢离合、历史的恩怨情仇,似乎一伸手就能触摸到。站在这经历过沧桑巨变的土地上,思绪不能不走远……
从第九次可乐墓葬发掘情况看,静静地沉睡在黄土深处的夜郎先民们,也曾是金戈铁马能征善战而又浪漫爱美的民族。因为所葬死者普遍持戈佩剑、头戴发钗、耳悬耳环、项挂珠饰,手腕上还佩戴着密密麻麻的铜手镯。可是,他们为什么从未迈出这片生于斯长于斯的土地?他们对山外的天地可曾有过憧憬?这是历史的必然还是历史的宿命?
我们行走在可乐山上,徜徉在可乐河畔,强烈而深刻地感受到,历史海洋的浩瀚无穷和人类对历史认识的有限和浅薄。古典的可乐,给我们留下了什么?是镶嵌在农舍墙上的秦砖汉瓦,是低伏在猪圈边的残陶碎片,是深埋在农田之下沉睡千年的墓葬,是点将台上空凝固的时间和空间,是消散了的昔日繁荣……一路走来,时时碰上历史,却不能完整地解读历史。
如今贵州已发掘战国至秦汉时期的墓葬500余座,出土文物4000余件,其中可乐就发掘了370座墓葬,出土文物2000余件,其数量和质量在贵州首屈一指。放眼望去,可乐四周大大小小的土山上还有战国秦汉时期遗址2处、墓葬群14处,千百年的往事,星星点点地撒落在广袤的乡野上,我们看到的,只不过是可乐丰赡文化的一角,大量的古迹仍沉睡在黄土深处。不夸张地说,可乐是一座真正意义上的夜郎文化博物馆,作为“贵州青铜文化的殷墟,贵州考古的圣地”当之无愧。[压题图为可乐古墓葬群遗址(资料图片)](作者系毕节市社科联原副主席、《乌蒙论坛》原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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